一
安根又颇发艺术家情怀了。
此刻他正借着月光,欣赏满墙的霉斑。仔细一看,这些交叠的错落有致的霉斑还真是意境深蕴,很像哪位大家的作品。要是周围有人,他一定要说,呐,这还真像吕西安的诗集里所吟的。然后他还可以借此大发诗兴。
看看这幅画。攒动的人头。整条街都是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挤满了攒动的人头。他们欢呼着把他高抬起来,人海流动着簇拥着他穿越过街巷。许多双手交叠着,极力伸触他那条被踢烂的破裤子。这是一个伟大文学家被冷漠的——呸,瞎了眼的出版界轻视所经历的苦难,它见证了安根先生无数次被出版商踢出门的坚韧意志。让我们为全史最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高唱凯歌。
艺术家的视野又越过窗户框,欣赏对街上的红石灯。知道有多少坏红石灯很容易,知道街上一共有多少红石灯就行了。他似乎思忖什么,但又全不知那是什么;最后他不无得意地下了定论,全麦开肯定找不着一条这么破的街,一栋这么破的公寓楼。
安根能住上这么破的街,自然是感觉十分荣幸的。他简直自豪得浑身震颤起来——肯定是因为自豪。
破窗框卷进深秋萧瑟的冷风,他自豪得浑身震颤着。
总是该自豪的。自从二十年前房东死了,这栋屋子归谁就没人知道了。他的儿子听说自己有这栋楼的所有权,吓得当天就跑了。他深谙一个道理:要么他得把这栋楼装修一遍——几乎得推倒了重盖——要么就要被判故意杀人罪,把牢底坐穿。
土地调查局的人不知是否也疑心道,横竖留着这栋楼是个摧毁政府的政治阴谋;总之多亏了他们,这场明晃晃的恶毒谋杀终于没有成功。谋杀案的判决是,这栋楼谁爱住谁住。
如今只有他们文学协会的人在这住着了;此前,叫花子占满了半栋楼,但后来他们宁可睡大街,也不愿意在这多待。整条街上的情况都比他们强不了多少,谁施舍谁都不一定。现在只有一楼的老邓没走,每天早晨还端了个破碗在门口坐着,嘴里“饿死”这个“饿死”那个的,鬼知道他到底是盼着谁饿死呢。
伟大的文学家越想越自豪,自豪到被另一个文学家撞翻了。文学家们在地上翻滚、惨叫着。
“我还以为你还没回来呢。”一个有点呼哧带喘的声儿从角落响起,然后就是稀里哗啦的翻找声。
安根从地上爬起来,没搭声。法律应该规定,打扰文学家思考的人该被枪毙。把神圣的职责叫不懂装懂,呜嗷乱喊的人破坏了,这怎么能行呢?但人家毕竟是他们协会的文学家,因此还是先留着这一着。
“你跟编辑签约了,德门?”
德门是他们文友会的成员。这个文友会——算上他们两个——总共有三个成员。
“没有。”德门划着了根火柴,他那张方脸在火光的映照下,算是显得有点儿生气了,“不过蜡烛的价又翻了一番。”
“你把蜡烛卖了?”
“屁,我哪有蜡烛,”德门骂道,抠着烛台上凝着的那些剩蜡,“我那意思是,我去捡了点棉线,搓成捻插进这点蜡里,一样的。”
安根闻见了什么味,有点像他前两天吃的那份过期合同。还有比那更好的牛皮纸和油墨?
“你哪来的钱买吃的,咱们的纸不还够吃吗。”
德门没搭话,只是点捻。
楼下的地板条子响起来了。咚,咚,咚。
“那叫花子又作妖。”安根站起身,“我找他去。”
“行了,这点钱也是老邓给咱的。好歹得吃点正经东西。”德门好像使了很大的气力说这话。他用手护着蜡烛的小小火苗,怕从窗户框刮进来的风把火焰吹熄。“这仗该打了不打,就是往死里扩充军备。都等着对面先垮呢,老子的。”
火苗渐渐旺了,光和影在摇摆着,忽明忽暗地上升起来。德门那张方脸在闪烁、摇摆着上升起来。
咚,咚,咚。
安根连滚带爬,最终停在了街当口。在雨天的沙石路上,他滚了浑身的泥水。第一声肯定是踢他踢出来的,剩下两声他不知道。他老子的,他怎么可能同时踢他三脚?但这次他裤子右半边肯定也踢出洞了,那地方凉飕飕的。
他捂着裤子后边。他趴在地上一时起不来。他盯着许多双脚从他眼前掠过,有些是从他身后的出版社跨进跨出的。他不想抬头看他们的脸。
一回头,他身后正有两个青年,浑身的泥水,趴在地上,捂着裤子后边,盯着许多双脚从他们跟前掠过。
三个青年死死盯着对方。有一刻,他们简直静止不动了,连雨都静止不动了。
然后,他们在沙石路上奋力爬着,艰难地靠近。
“我的裤子坏了。”
“我的也是。”
“我也是。”
三个青年才发现自己都一样穷,一样失败,裤子一样烂,写出来的东西一样被瞎眼出版社看成垃圾,半数当字纸吃了。他们一样骂社会骂政府,一样写稿子,一样被编辑踢出来,一样捡了张报纸看,看见满篇满页都是什么人的文章——别人的也有,但只有一个署名闵望的能满篇满页——然后继续骂社会骂政府。他们骂的东西都是一样的;骂的时候,观点还是一样的。
文学协会成立了。安根成了会长。
“不是老邓,”德门嘟囔。“尤述回来了。真不怕楼让他跺散架。”
难兄难弟们绕桌子围成一圈,眼角欲眦地瞪着那点烛光,那根蜡烛和他们有某些深仇大恨。想必是有的,他们总得骂点什么,最后引申到骂社会和政府。他们管这个叫文学交流。世道这么不像样,难道不骂政府骂别的?出版社和报社这么不像话,难道不骂政府骂别的?闵望尤其不像话:登文章哪有满篇满页登的?这样的人,要么是时兴的文豪,要么是和出版社有交易。但是世道和出版社都这么不像样,闵望就不可能不和出版商有交易。于是,骂了一大圈又骂回来了。
但今天没人提这茬。他盯着墙上的霉斑。闵望,婊子养的闵望,文章登得满篇满页,不让他们活……
忽然,某种不可名状的神奇愿景在他心中升起了。而且如朝阳般越升越高,越升越大,周围的景物低矮了、缈小了,他也上升起来了,快要撑裂了。怎么早没想到?让我们为本史最伟大的革命家高唱凯歌。
“咱们要搞革命。”
德门和尤述转过头,跟没听懂他说什么似的。这两个蠢蛋终究不如他。
安根一句话不说,只是得意,得意到笑起来。
二
文学家们决意要来一场文学革命,以挽回裤子钱和写手的尊严。当然,主要还是为了裤子钱,但是凡是冠以“革命”二字的,不上升到人格层面,便上升到思想层面,不然哪里能唬得人呢?
于是文学革命的舆论筹备从报亭旁展开了。
“今天早晨到的所有报纸,谢谢。”
那老头疑神疑鬼地瞪了安根一阵,好像要把他那张脸拓印在脑海里似的,但他还是从报架上拿下一叠晨报;做这活的时候,眼睛没有离开安根。
报亭后门的铃响了。
那老头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但安根还在漫不经心地翻找;后门的铃越晃越厉害。最终他还是做出了取舍,转身去报亭后门。
安根掏出文学协会广告的油印,按得满报纸都是。
德门连滚带爬从报亭后门跑来了:“跑!”报亭后门传来老头响亮的咒骂声。他赶紧探身把那堆报纸撇回报架,和德门消失在路拐角。
这几天他们日以继夜地赶工,盯着哪条路上没了人,便到路上贴小广告,拉横幅,赶制名片,写上一大堆头衔——麦开作家协会成员,米歇文化发展协会荣誉主席,我思文学社社长……
“我什么?”尤述停住了笔,回头问安根。
“我思文学社,咱们协会的名字。”
以及类似这样的一大堆头衔——然后把名片洒得满大街都是。
他们甚至进了许多当今大文豪举办的沙龙——然后被踢着出来。到后来,文学家们干脆不进去。
“先生们,这是闵德望①女士的沙龙。您有邀请函吗?”门童问他们。
“嗳,我们并不进去,”安根说着拿出一把伊币,把一张名片塞到门童眼前,“你只要照着这张名片通报,然后我们走开就完事。”门童拿起那把钱时,他的手不可避免地往后缩了一下。
【①麦开人都有个怪毛病:在他们公认的高刊(或者大佬,随你怎么叫)的名和字中间爱加个“德”字。尽管人人都觉得这个毛病挺滑稽的,可是看着别人都那么叫了,谁也不打算改。】
门童念道:
“我思文学社社长,安德根先生。……”
他们的革命筹备真的起了成效。现在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裤子走过街头时,谁都晓得他们是文学家了。随便问街头一个擦鞋的,拉车的:“这是谁啊?”他们头也不抬地回答道:“那是文学家呗。”甚至还有更甚的,果农早上拖着车入市,见了人就直接打招呼说:“他老子的,文学家偷我一筐柿子。”其实他并不晓得文学家是谁。也许柿子并没被偷,只是他数错了;也许是别人偷的,硬赖到文学家身上了。只是满大街的人都念叨文学家,独他不念叨好像不合群。
连报亭的老头都认得他,而且认得很清楚。
“他老子的,化成灰我都认识你!”老头呼哧带喘地穷追跑得呼哧带喘的安根,手里一刀晨报被风卷得腾了空,“你们文学家!毁了我的报纸!啊,不给我安生日子过……”
安根听见“文学家”三个字,下意识松了步,未及反应过来,已挨了一记似砖头的厚重报纸。
总地来讲,革命的前景大好。而出版社和报社久日不见文学家们了,各编辑都没有东西踢,脚闲不住;于是集体请假一天,去市郊踢足球去了。
三个文学家见编辑们没了动静,觉得编辑也被震慑住了,革命的时机已经成熟,今晚就可以开干。
文学家们已经把传单散发出去,就等着人来了。
“到点了吗。”安根问。
“我他老子的哪知道。”一抹黑里有人回答他。“咱又没表。”
楼下传来一阵乱嗡嗡的闷响。
“那叫花子没个完了。”
“不是老邓。有人来了。”
声音由远而近,更清晰了。好像有百十来条腿互相磕碰着踏在楼梯上。有什么人在高吼,但是声音立刻就被埋没听不见了。
“妈呀。”
然后门板就倒下了。成堆成堆的人跟蜜蜂似的从门口涌到屋里,冲开了一切,把他们三个冲到了墙边,挤得不敢动身。
安根被堵在墙角,被从四面扑过来的人潮吓得不能动弹,眼前直发黑。这群人一进来就开始喊,安德根呢?安德根呢?安根不答话。不是他不想答,他们不让他答话。他们拼命地喊,他们要把安根的声音盖过去。于是有人嚷嚷了,安根这是在诓他们,其实连安根这人有没有都还未可知。
一个穿白袍子的走来,朝他喊:“安德根呢?安德根呢?”
安根说:“我在这儿。”
人群不喊了,都转过头。那个白袍子震颤起来。最终他一把一屁股坐在地上、灰头土脸的安根拽起来,热切地晃着他那两条胳膊:“安先生,我是‘米歇文学联盟’总指挥。……”
人们排成一队队,轮番与革命总指挥握手。三位文学家终于拿出了大文学家气派,满像一个国家领导人模样,向他们点头致谢。
这些人全是来自各个文学协会的文学家,以前在街上卖烤鹅,当门房,还有抬棺材的,如今听说文学革命,都来投奔安根。说起这些协会的名头,都十分唬人,过去了一批“救国文学会”的,又来了一批“文艺复兴团”的,人数从来没有超过十个的。
他们点了一下数,有五十七个。还有两个在上楼梯的时候被踩死了,因此不算。
看见这么多人响应革命,安根更加相信自己是大文学家。那两个蠢蛋终究是不如他。他热情洋溢地讲起自己的革命计划:他讲的闵望,是专权垄断,是阴谋家,是根炸得金黄酥脆的油条,贿赂出版社和报社,一睁眼睛就开始琢磨把其他写手搞垮。只有打倒她,新兴文学才有希望;只有打倒她,全麦开写手才能站起来。他自己都不相信能讲得这么好,坚持差点就叫人相信他们真是新兴文学的希望了。
最后,他喊道:“打倒婊子养的闵望!”就结束了演讲。
之前听的人本来有一半睡着了,另一半压根没听过闵望这个名儿;但既然开始骂了,骂人谁不会呢?于是都来了兴致,跟着
喊道:“打倒婊子养的闵望!”
“我思文学社”立刻更名“我思文联社”。安根在纲领下又加了一句话:
最高目标:打倒婊子养的闵望。
各人在纲领上签字,见着这句话,都乐了。尤述也乐了,对安根说:“我呀,我早觉着这事能成。”
可不是么,安根也乐了。他到底要当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
三
这几天,安根的气儿真是越来越顺。如今他成为新兴文学领导人,自然筹了一大笔活动经费。他拿着这活动经费,去造纸厂花了三十伊——不是捡来的,是花了整整三十伊——买了一刀上好的牛皮纸,没有捡人家用剩的;虽说吧,写上字儿的更有味。
他还买了一条新裤子。但破裤子他也还是穿着,现在他出门,人家认的是他这条裤子。等革命一成功,这条裤子就要成为一个伟大文学家坚韧不拔意志的见证。那是他就要穿着新裤子走进出版社了,瞧着出版社那个谁谁谁谁,还踢他?还踢得?真是瞎了眼的,没瞧见闵望的下场吗?
什么事情,自从革命一开始都不一样了,越来越顺。窗户框上嵌了玻璃;尤述他们弄了一条散弹枪,没有霉斑的那面墙一枪就给打穿了;如今他们打着玩,整条楼都打通了,现在这屋真他老子的敞亮。就连老邓也让人给扔出去了。他早该滚了,谁叫他在这赖着?这真是文学的力量,能让那个叫花子说滚蛋就滚蛋。
准备起事了,党员们晚上要在楼里办交流聚会。
德门拿了些板条钉了个通到楼上的旋梯。左右问他问不出来什么,只是说:“你看着吧,我早想这么干了。”
安根向外边一搭眼;外边飘着碎纸片似的雪,天还没黑。他给各属会的会长写了封信,后来都吃下去;又写了两封,也都吃下去了。
正要再写两封的当,写手们上来了;他们找了个破烛台在天花板顶上吊着。德门和尤述也回来了,一人拿着一支枪,带了排成一长队的妓女。下雪的天,她们穿着裙子,冷得浑身打颤。德门和尤索叫那群姑娘在旋梯上走来走去,他们两个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谁停下来,他们两个就用枪指着。妓女被吓得窜上窜下,许多人凑过去围观妓女们的裙底。
“怎么样?”德门对安根笑道,“怎么样?”
这真是革命的好处。安根被簇拥到人群中间,和他们一起跳。人们欢呼起来,高叫着把他聚过头顶。他受着众人的拥戴,尤其那条裤子,他们都被出版社编辑踢过,可是谁也没有一条像安根这样踢得这么烂的裤子。让我们一起为全史最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高唱凯歌。
跳着跳着一些妓女就不见了。党员里也有一些不见的。跳舞的都在灯光下乱转着,转得满屋子都是迷离的光点。不知道谁拿了成桶的酒,文学家们围坐着喝了个糊涂。有人在摔杯子,有人在骂,有人在笑,有人时而骂时而笑。若不是革命,这样的疯子要送去警察局了。
“我呀,”尤述一甩手,“我就知道这事儿能成。”
安根没搭话,得意地看着墙上的霉斑。人海流动着,簇拥着他穿过街巷。他们将他高高抛起……
忽然没动静了。屋里冷得要死。他老子的,究竟外面冷得要死,还是屋里冷得要死?
安根抬不起身,四周都模糊在雪里。楼上的破烛台灭了,没有光透出来。有人拖着腔喊话;外面门口也围了一大群人。雪直往屋里卷。他老子的,他们为什么跑到楼上去了?
“文学集会。”那人又高声道,“是麦开文学么?”
他坐起身,可是一切都在乱晃。楼上没答复。门口那些大兵的白帽子在乱晃。
“带走。”……
四
安根醒了,躺在路边的阳沟里被人摇醒的。
他全身冻得僵住了;裤子后面那块地儿,冻得没有知觉了。那人拍他的脸。
“他老子的让人当猴耍呢。起来。”尤述在说。
他看着那张脸逐渐清晰起来,尤述还在不停地骂。
“怎么回事。”
“你他老子的还……还怎么回事呢!”尤述把他往道上一拽,“有侦探来查你不知道,人家一句话,全给带走啦!”
“咱们怎样?”
“咱们怎样?啊,咱们怎样?”尤述直跺脚,几乎是在往他身上踹,“他们趁咱们醉,给扔出去啦,不然也给带走!他们这些……压根没安好心。我一直说,咱们这事儿肯定不能成!德门早走了,我也再不待了!”
然后尤述就开始往街拐角走。
安根爬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尤述。他知道他做了一个梦,他还没分清哪个是梦。他想换上新裤子,可是裤子呢?
满道都是积雪,朝阳一出来,成了一片金黄。尤述在一片金黄中越走越远。他裤子后边还留着那个大洞,在背影下看得清清楚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