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从报社出来,就直奔达地省的中心城区。这次走路时,我折价裤子的肥大裤管竟没有往腿上贴,好像也和我一样气鼓鼓的。 达地省虽说是紧埃着首都科多省,白天还是一片死寂,到这样的傍晚才稍微好些。但人也都像逃难一样急匆匆地去做事情。 虽然在被炮火烧焦了的的奄奄一息的空气中,几个妇人因为气氛压低声音,不过还是有不少议论飘进我的耳朵里: “怎么现在又改成每天炮轰两次啦?” “诶哟,你没看通告啊?据说是军队进驻异类保留地以后找不到异类的本营,每次都被反扑,必须要加快进军速度。” “这可要命。这都一百多天了……咱们达地省本来就离边界近,炮声吵耳就算了,可是弹片直往咱们这里掉,听说砸死了人呢……” 我拐上另一条街,正想着世道的反常,却撞见一家只有半边屋顶的酒馆赫然出现在我眼前。虽然我目的地正在这里,但路当间有个酒馆横截着,还是吓了我一跳。 进了酒馆,镀锡领扣的酒馆小厮刚要说些什么,我向地板指指,那小厮立刻会意,在酒馆地板的一处缺口给我放下一条绳梯。 地下一层赌场的烟气比外面的更加奇异、也更加污浊,所以我一下去便觉胸口发闷。然而我必须来——我虽说没有犯罪,不需要像多数人一样来这里躲警察;但为了这个月能支撑到月底,也要押上我的可怜稿费。 我拨开烟雾,试图从影影绰绰的人中找出赌桌,但在四周的喧嚣中,我忽从后面听得一个声音格外清晰: “安根……” 我不免尴尬地怔住了。若你在赌场遇见了熟人,无论是从旁人、从我、或是从对方的角度来讲 ,我都巴不得立刻消失在这里。 但我觉得这个声音十分熟悉,却叫不出名字。我的好奇心逐渐压倒了我的那点可怜的虚荣。 “安根……你个小兔羔子。”他又叫了一遍,声音沙哑。 我仍在脑海中极力翻寻着对应的面孔。那声音还想说什么,见我这样,却犹疑而且迟钝起来,似乎以为叫错了人,正要走开了。 我赶紧转身去叫那人。虽然他埋在人群中,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到。他是个萎缩的老头,脸皮像被火烤得皱缩成一团的纸张;两只眼睛都陷在那褶皱里,而一只掺着些灰的眼睛还很锐利,另一只几乎混浊一团,勉强看出有些向上翻着;虽然穿着露棉花的灰黑大衣,但还是能看出他干瘪而且瘦。 但我的眼前跳出另一个人影,一个与我身前这个老头似乎毫不相干的人影:一座乡村酒馆里,一个干瘪的中年人,穿着又旧又脏但很整齐的矿工工作服,一只没有多少肉但很有力的手爪高举起缺口的杯,用一只灰黑色的眼睛端详杯里的苹果酒。 “呀……肖!”我在这样的场合遇到他,不免有些尴尬与惊异。 他听到我说话了,转过身来仔细看着我。他那只混浊的眼睛也转了个圈,最后向我的方向缓慢移动过来,使我不免有点战栗。可是许久,他点点头只说了一句:“小子模样没大变,可是长得这么高了。” “‘矿神’,我都好久不见你了。你的模样变化得也挺大。”我勉强以打趣的口吻说。 “安根,你个小兔羔子,”肖听见这样的称呼,上下点了点干枯的食指,笑了起来,“小时候我在镇上酒馆讲我那些故事,就你一个人听进去了。那时候你也就比桌子高一点呢。” “到现在那些故事我还记得许多呢,”我示意让他跟着我往绳梯上爬,“你不在镇上当矿工了?” “几年前就不干了。矿工哪有那么好当,”肖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一边在云雾和人影中穿行,“这年头,只有穷苦活计最不好干,叫人受欺辱。都不好干。但这一层最不好干。” 肖.邦恩一瘸一拐地赶到了扶梯前,攀登扶梯时很是迟缓与吃力。我拉了他一把,抓住他砂纸般粗糙的手,感觉磨得很痛。 “可是出了什么事了?”我拉着他坐在一条长椅上。 “一天天出的事还少?矿工总是出事。”肖说着,自己坐在我旁边,从他脏兮兮的大衣的衣袋里摸出一支烟斗叼着。 “那是怎的回事?”我尽力想在缭绕的云雾中不咳嗽。 他埋头点了些碎烟叶,抽了一口。 “都是因为不好干啊。 我直到七年前年关,还在矿井底下干活。当时我们挖的是一座红石矿,下井须下得深;矿脉也极难找。 “我们干了二十几天,一立方米的红石矿都没挖着过。承包方眼看着经营不下去要把我们赶走了。”他的声音很低,但比一切喧闹的嘈杂都更加清晰,“结果就是在他要赶走我们的那天,有人找着矿脉了。” “挖到了矿脉,不是好事吗?”我问他。 他想了很久;想的时候,混浊的眼睛像在半空中寻找了什么。 “只对人家是好事。干了一个月,我们找承包方要钱的时候,承包方说,把矿脉挖到头了就给。可当矿工的,谁家里不急着用钱呢? 半夜,我们就睡在工地上。几个后生没睡着,都在石堆上坐着。我夜里睡得清盯着那辆运红石砂的矿车。夜里静得很,我这耳朵虽说是不好使了,可还是听见他们说要截下来矿车,把红石砂分配着运走。我听见这话,当时就蹿起来了。 ‘你们几个小子什么时候有点出息!咱们什么时候劫过人家东西!’ 这几个小子都死盯着我,一副要吃我的模样,可是也转过头去,没有再说什么。我心想他们看在我面子上,许是不会再搞出什么猫腻来了,于是翻身睡着了。 可是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让人拖醒了。我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几个差役正把我拖到一个小房间里,屋里有一个衣着很体面的商人坐在躺椅上,跟几个警察谈话。 想起来昨天后生们说的话,我想,这许是底下人出了事,要质问我这个工头了。几个差役把我摁在地下,我也什么都没说。 谁知那个商人和警察谈完了,看见我如此神色,来了一句:‘这么说,是你劫的红石砂了?’ 红石砂没了,许是那帮后生半夜偷的!这么大的罪,我咋么担得起!我吓得两腿都抻直了,赶紧否认:‘老爷,多晌有这回事……’ ‘没有这回事么?’只见那个商人只是冷笑,‘没有这回事,为什么红石砂就没了?没有这回事,为什么其他几个人都告发是你?’ ‘这……这可以查呀!’我伏在地上,‘你们随便查我们家,查不到的!’ ‘当然查不到了,’另一个埋在黑影里的警察说,‘夜里你早把红石砂卖了,我们能查到什么呢?’ 好家伙,我怎么辩解都辩解不清了! ‘咱们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一个警察说,‘是他吗。’ ‘是他。’商人说道。 ‘是他。’警察说。 ‘不是我。’ ‘那就是他。妈的,这劳什子还想狡辩!’ ‘行了,肖。’那个商人说,‘你把卖红石砂得来的钱如数交给我,我就不追究了。走吧。’ ‘我没钱哪!’ ‘滚吧!’商户一脚把我踢出来,我一直滚到了街上。 “可是我哪里有钱呢?我去哪里要钱呢。本来家里就急着用钱哪。” 他又沉默了许久,但这段空白没有被嘈杂声填充。 “我没敢回家。我没脸和家里人要这钱。政府贴了通告了。白天我只能走到省城里,去找我所有有钱的远亲。 没用。人家好像头一天约定好了,要把我挡在门外头。好不容易叩开了两家人的门儿,凑了点钱;准备回镇上的时候,老张头正打镇里出来。 ‘你快走吧!快走吧!’老张头咬着牙根对我喊。 ‘咋么回事?咋么回事?’我急着问他。 还能咋么回事?你一不在镇上,他们就又贴了一张通告,说你是什么‘潜逃’,已经把你家里人都抓起来啦!快走吧,别再把你也抓起来! ‘那我更不能走了!我得去把他们换回来呀!’我说着要往镇上冲。 “‘别去啦,晚啦!都把人拖到银河边上了!八成是要枪毙然后抛尸了!’” 他说不下去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板。他的眼角泛泪,眼前似乎浮现出了他在镇上的妻子、儿女。 “我有什么办法!我们无钱无权的,命就不算是命……这是把我逼向绝路了。在以前我敢跟他们拼命,可是现在人死也死了,拼命有什么用!我只能一个人连夜溜到这。”邦恩,这个老矿工脸上的皱纹突然起了什么深刻的变化。 “呵,都完事了。”邦恩把烟斗收起来,“谁能不为了钱?钱真是能杀人的玩意儿!……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到这混口饭吃。” 我才反应过来,很是动容,赶紧把兜里所有的积蓄掏出来给他。“没事的时候,帮我回去看看镇上的祖坟。”我差点哭出来。 “会的,会的。”邦恩擦干了眼泪,起身要向外走。我跟在他后面,想要挽留他,可是也没有说出什么。在酒馆赌场明亮的昏暗光线中,可能是光造成的错觉,我似乎感觉这个坚定而又无奈的瘦小老头比我高大。 “再见,安根,你个兔羔子!”邦恩说着,又笑了笑,露出他刻着一个普通矿工的升沉荣辱的印记的皱纹。 他钻进了座位前的人群中。我再也做不出什么,就定在原地,只能目送他出去,看着他坚定地在逆流人群中穿行,直到最后他消失在门口了。 他永远是我所认识的肖.邦恩,从他的坚定,到他的无奈。 我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又见了邦恩。 我走在路上正准备回家了,突然又看见那佝偻的身影;再定睛一看,果真是邦恩。这使我很欣喜,正准备过去和他寒暄,却看见邦恩正在拐角处和另一个人谈话,于是没有凑得太近。 “这一周发达了,”邦恩笑笑,掏掏兜,把一个西给他。“你那招可真好用。我这一周遇见三个孩子,我把那个故事讲了三遍,就给了我八个西。他老子的,我下了酒馆还撞上一个,那蠢蛋给我六个西呢。” “你可真敢骗人家孩子。”那人接过钱,抬头看了一眼邦恩,这是我们这一个叫林奇的著名报刊写手,“不怕让人家戳穿了?” 邦恩笑起来,露出一口歪斜的牙,发青发黄的牙在有些惨白的月光下,竟也跟着亮起来。 “怕什么?”他一摆手,“……我又不是光在这一个市待着。而且我不骗他们,自然有人骗他们。这些崽子,一个个的口袋里都装着钢蹦、黑曜石币、红石币,又都天真的要命。你为了钱,不也给我编了这个故事吗?钱真是能杀人的玩意!……”他随即又一摆手,满脸的皱纹也跟着月光发亮,“算了,这事你管不着了。明天我就离开这往南去,那边也有几个孩子和我有交情。” “总之你好自为之。”那人说完,摇摇头,就转身往一条胡同里走。 邦恩看着那人走进胡同,一转身,两手插在大衣兜里,就好像没有见过那个人一样,兀自在冷清的街上逛起来。他嘴里哼着变了调也变了词的曲子: 夜麦开,夜麦开, 你是个富贵城, 赌桌起,钱声响, 财源广进! …… 他拐过一个街角,身影便看不见,只有曲调在空中震颤着。 于是我也没有与他寒暄上。 直到现在,我也再没有再见到肖.邦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