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天气没有想象中那么冷,甚至有些暖的过分了。天空中云朵漫无目的地徐徐飘行。我的目标却是相当明确——公共长途矿车站台。
我叫纪伟,在纪委工作。虽然看上去是什么政府工作者,但说白了,就是你们在电视里常常能看到的纪委人员——冲进罪犯的窝点抓人的叫警察,冲进党员家里抓人的就是我们这些人。
我是个孤儿。
我的老家有许许多多的孤儿,我算是混得最好的几个之一。老家是个穷县,大家的生活都不太好。尽管如此,善良的乡亲们却尽力养活我们这些孤儿,从来没人因为我们没有父母而冷眼相加。从来都没有。
进入政府工作后,我虽然不在要职上,却也算在城里安定了下来。出于对老家善良的人们的无限感激之情,我常常回去看望乡亲们,为他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他们对我的恩情远超那一小小的水滴。但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就是在这样一个充斥着美丽人性的地方,也能出现像他那样的贪官。
那是元旦的时候,我在老家结束了又一个跨年之夜,在去往公共矿车站台的路上,遇到了两个同样在城里工作的人——确切的说是两个醉鬼。从两人口中,我得知了他的天大的阴谋。
他是老家出去的孤儿生活最好的一个,教育局的副职就是他的位置。我原以为像他那样的人上任后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成为老家所有人的骄傲。但是他却……
内心无比的愤怒之后,我又不禁开始联想:他的计划还未实施,除了几个要参与其中的人,知情者就只有我一个。如果我能够掌握确切的证据,举报他,我的前途也会一片光明的吧。这样,我就可以更好地帮助乡亲们了……
也不知是否老天爷也想让我为民除害,今天一早醒来,我发现自己成为了一个透明人——别人无法看见我,无法听见我,我却依然可以与各个方块互动。这一发现令我欣喜不已,搜集证据这种事,在这样的状态下是最好做不过的了。
决定了!我一定要找到证据举报他!
公共长途矿车站台并没有因为春运而显得拥挤,相反,这些低速轨道上人流量反而不如平时。隐身状态下的我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就在要发车之际,一个我没有意料到的人出现了:他。
他坐上了周围没人的最后一节矿车,我见状,心知他在路上会有些动作,便跳下我现在坐着的矿车,又悄悄摸上他前面的一节矿车——尽管知道自己不会被发现,但还是虚的不行,毕竟这样的体验可不是常有的事。
长途矿车队缓缓开动。
我心中盘算着,不知他想到哪里去?若是要逃跑,肯定不会坐上这趟车,他多半也是要像以前一样回老家的。可是,那笔贪来的钱应该早已转到了他的账上。为什么他不去高速铁路,反而还要乘坐这又颠又慢的公共矿车?
对了,一定是不想暴露。就算手里握着大把钞票,也一定得表现的朴素一点,不然容易引起怀疑。一定是这样。我暗想道。呵,真是狡猾。可惜你的阴谋已经被我知晓,那些贪来的钱,我是迟早要还给老百姓们的。
等着吧!定要将你绳之以法!
“哐哐哐”矿车逐渐加速,噪音震得我耳膜都有些隐隐作痛。但是我的心情无比却激动——他终于掏出了手机开始拨打电话。我尽力凑过头去,希望听清说的是什么,可惜耳边呼呼作响的风声掩盖了大部分话语,而且他和电话那头的人也只交谈了没多久。听到最后,我也只听见了一句话,非常清楚,那是他说的:“钱,早就转走了,工程,也基本快完成了,放心吧,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好吧,这一句就够了,你还有好几个同伙,他们有人已经为你们造好了什么。具体是什么不重要,法律不会在乎你们贪来的钱是造了豪华别墅,还是定制了高级游艇,亦或是私人飞机——当你们做出自私的决定,背叛了党,背叛了老百姓的那一刻,你们的结局就已注定。矿车队渐渐驶出了高楼林立的城市,驶入了郊区,那贫穷的乡间。我那被无数玻璃幕墙反光几乎闪瞎的双眼终于得到了解放,充斥着雾霾的空气被抛在身后,郊区暖暖的阳光,冬日清新的空气让我的身体无比舒畅。
然而,身体的舒适并不能带来愉悦。巨大的城乡差距带来的视觉反差,一下子又摄住了我的心。光秃秃的山头上没有活动的物体,浑浊的河水中漂浮着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彩色液体,枯黄的树枝托着像一个个骷髅头的黑色鸟巢……与城市中的人头熙动完全是两个极端的乡村景色让我这个从小和树林,和小鸟,和蓝天白云一起长大的人感到无比悲痛。仔细一闻,在仿佛清新的空气中,我闻到了死寂的味道。
政府在努力使我们的国家变得美好,有些蛀虫却用国家的钱满足一己私欲,比如我后面这个人。
我拼命控制住自己想把他直接扔下车的冲动——法律是神圣的,唯有法制才能让国家长远发展。俗话说,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证据不足的时候,不能轻举妄动,而一旦有了证据,就可以制裁这些社会的败类——拔掉他这个大萝卜,带出的泥肯定不会少。
离老家越来越近了,路两旁的景色也逐渐焕发了生机,人类是个很奇怪的物种,对于美丽的事物,不是据为己有,就是毁灭殆尽。路上经过的每一处人烟都是生机勃勃,而没人的地方则几近荒芜。过去还不是这样的,不知为何,这一代人们的破坏欲望特别之强,让人心寒。
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什么,我回头一看,他的眼角居然也已沾上了泪花。
哼,真是虚伪的眼泪,难道你不知道这样的情况就是你们这些人造成的么?我心中冷笑。
越靠近县城,我的就有一点不一样的感觉。今年的老家,不,车站似乎比以前热闹些?我看到一群人举着大红的横幅,随着矿车缓缓减速,横幅上的字也越发清晰了起来:全XX县人民热烈欢迎XXX回家过年。
我讶然。
XXX,这是他的名字。
老家是这趟车的最后一站,与城里光滑的石英地板、清澈透明的玻璃护栏、高级的红石显示屏相比,小县城的车站就寒碜的多:原石铺成的地面硌得人脚生疼,木质栅栏年久失修,已经多处破损,略略泛黄的羊毛组成了三个大字:XX县。
若不是一天一趟的长途矿车会在这里停留,见到这个车站的人多半会以为这是一个废弃的垃圾场。冷清,不,应该是冷寂才能形容这个地方的状况。
但老乡们的热情冲散了这凄清的氛围,我坐在矿车上,看着那一张张淳朴的笑脸,又看了看他脸上露出的笑容,若不是我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我几乎也要被这无比真诚的笑容给感染了。
所以现在,我觉得我从未见过比这更恶心的笑容。
咬一咬牙,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不禁为这些善良的,无知的人们所悲哀。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如此热烈的欢迎他,但我一定,要向乡亲们揭示他的真面目。
跳下矿车,我跟在他后面,在乡亲们为他让出的一条路上行走。我听到有个我的好朋友问他:“纪伟没有回来吗?”
他似乎有些惊讶:“我还想问呢,没有看到他啊。”
朋友哦了一声:“可惜了,若是他知道的话,也会很开心的吧。”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
不,我一点也不开心,如果我不开心的理由被你们知道的话,你们也不会开心。我在心里默念道。
乡亲们簇拥着他缓缓前行,一路上,我发现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这让我有些疑惑,是什么让大家如此的开心?
人群来到一幢我从未见过的建筑前,它的画风和周围的木石房屋完全不同:清爽的红砖墙壁,整洁明亮的玻璃窗户,上好的橡木阶梯……明亮的红石灯组成了三个大字:孤儿院。
这幢建筑真是县上的一股清流,即使是住在城市里的我也得赞一声好。尽管门口还竖着“施工中”的告示牌,却也可以想见它完工后将是多么的完美。只是,这样的一座孤儿院,县里应该没人造的起,县政府的财力也不足以支撑这样的工程。那么……
难道,是他?我迅速压下了这在我看来很可笑的想法。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我已走到了这新孤儿院的近前。幸好我现在隐身着才没人管我,不然估计我也没这机会来仔细观察。
回头看向人群,我的脸却一下子僵住了:他背对着孤儿院,面对着人群,似乎在讲着什么,伴随他的手臂每一次有力的晃动,底下的人群都会举起双手,似在欢呼。我的大脑接受不了眼前的场景,刚才的想法就这么轻易地得到了验证,此刻,我完全不知他在讲什么,空白的大脑中只有一句话:真的是他。
人群渐渐散去,待我回过神来,他却已消失不见。我并不担心会找不到他——县里每年晚上都有盛大的集会,庆祝新春的到来。现在困扰我的是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会把贪来的钱拿来造孤儿院?如果他真心为民服务,就不应该贪钱,应该走常规途径申请资金才对。如果他如我之前想的一样贪污腐败,也不应该舍得花钱来造这样大的工程……联想到矿车上听到的那句话:“钱,早就转走了,工程,也基本快完成了,放心吧,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我更加迷茫了。
但是,我不会放弃,既然有他这句话,说明肯定还有人知道内情,也许我能从他们的交流中得知真相。
无论如何,挪用公款是事实,不管出于什么理由,都是不可原谅的。可是……
不得不说,我的心乱了。从纪委人员的角度来讲,我想将他绳之以法,但作为一个孤儿,我……
真是,纠结啊。
夜晚来临。广场中央亮起了火光,整个场地都弥漫着食物的香味,这些土生土长的食材做出的美味食品让我食指大动。但我现在将找到他置于第一优先的位置。不能被食物诱惑!我告诫自己,极力抵制那钻入鼻孔的香味……我头脑里出现了一黑一白两个小人,黑小人一拳揍飞了白小人:“吃饱了才好干事!”这样吼道。好吧,不管了,年夜饭最重要!
我在每个摊位前逛了一圈,当然,不能因为隐身着就赖账,该给的钱我还是一个金粒都不会少的。同时,我一直留意着他的身影。但熙熙攘攘的人群将我的视线阻隔得支离破碎,眼睛都花了也没见到他。我暗骂自己禁不起诱惑,同时脱出人群,一边走着一边思索着他可能的去处。
不知不觉地,我又来到了未完工的孤儿院前面。从门口闪烁的两点烟头的火光中,我知道,我就要获得答案了。
确定自己仍然隐着身后,我凑过去,借着月色,看清了对坐抽烟的两人:他,和一个在城里工作的小学副校长。这使得我一惊,难道这两个县里最有名望的人,竟是这次贪污事件的主谋吗?
两人抽着烟,良久,他才开口道:“我们这样做,真的好吗” 语气中似有一些担忧。
沉默。
叹了一口气,副校长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城里那帮人的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走正常途径肯定批不下来。放心吧,整个流程上的人都支持我们,其他人不知道,也不会知道,不会出事的。”
“你怎么知道其他人不会知道?”他问道。
我非常赞同他的话,我这不就知道了嘛。
不对,现在应该集中注意从他们的对话中提取有效信息,怎么能和他们产生共鸣呢!我暗骂自己一句,接着听他们的对话。
副校长吐了一个烟圈,嗤了一声:“每年给我们学校那么多钱搞设施建设,还不是吃饱了撑的,今年用花岗岩铺地面,明年用石英,后年用白桦木,再过一年又拆掉改成花岗岩,乡里的孩子连个像样的教学楼都没有,咱们城里却每年拆了建建了拆,真tm是……唉,每次改了之后用上十年都完全没问题,偏偏每次又要重新翻修,也不知道政府是嫌钱多还是咋地。照我说,有这点钱,十个小学都造出来了。放心吧,那些考察人员考察的就是合不合格,谁管你是不是真的翻新了一遍。不会有问题的。”
他沉默了。
我也沉默了。虽然不在教育部门,这些事我还是多少知道一点的。他说的没错,政府的教育资金分配确实有那么一点不合理但是…
“这真的能成为我们这样做的理由吗…”他说出了我心中的话。
他们这样做,城里的小学不会损失什么,县里却多了一个孤儿院,若是持续下去,县里的基础设施建设肯定会更加完善,可这是犯法的事情啊!!在纪委工作的我深知这样的事情如果暴露,后果将是灾难性的。而且全县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出资的工程,万一牵连起来……
眼前又浮现出刚才乡亲们在广场上欢庆新春的样子:舔着糖果的孩子,欢喜碰杯的大人们,还有赞美老天爷带来又一年好收成的老人们…他们的笑容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我闭上眼,心中五味杂陈。
台阶上坐着的两人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吐着烟圈,烟头一个个的堆积在他们的脚下。
没办法啊……我长叹一口气,心中有了决定。
副校长重复着之前做了数不清多少次的动作——抖落手中的烟灰。但这次,令两人都没想到的是,伴随着一股焦糊的味道,一簇小火苗忽然冒了起来。这一突发状况将两人吓了一跳,副校长赶紧用脚踩灭刚刚升起的火苗,捡起地上烧着的东西一看,是一张纸条。
“这是什么?”另一人凑过来问道。
“不知道。”副校长将纸条翻了过来,“咦?有字。”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要相信政府的能力,这样的事,不要再做了。
“谁写的?”另一人又问道。
副校长摇了摇头:“不知道,落款的字被烧糊了,看不清……”
天边开始泛起了鱼肚白。太阳要出来了。
新的一年,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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